湖州四题

章德益（上海）

湖州话

自幼听着祖母与外婆的标准湖州话长大，听着父母的纯熟湖州话长大，沉溺于那种软柔如水的语言环境，已是六十余年前的事了。那是我最早认知的乡音湖州。一个由水构成的波光摇曳的语言环境。

之后，在1967年的文革高潮期，我因为躲避新疆农场的混乱武斗，而贸然去湖州下昂乡下，我父母在抗日战争逃难时期送给农村孤老的哥哥家里呆了近半年。那是一片纯然的湖州话语言环境，如春水粼粼，亲切而暖心。之后再没有在那种天然浑成的湖州话氛围里生活过。

我在十九岁时被连根拔出送到新疆，种进新疆，再没有听湖州话与说湖州话的可能。而记得那年沈苇诗弟来新疆，知道他是湖州老乡，很亲切。有次他在我家中小坐，我试着想请他说两句湖州话。他有点腼腆，吞吞吐吐不愿意讲。（不知他还记得吗？）就再没有讲。其实我的湖州话也非常蹩脚。那时想听听他讲，然后看我是否也还能凑两句？

之后回上海，有过两次檫湖州边上路过的旅游经历。一次是去道场山，跟一个无证旅游团去。但因为那道场山是我幼年时老是听祖母千唠叨万唠叨的地方，因此也顾不上它有证无证就去了一次。而另一次是去南浔。一个精雕细琢的地方。印象深刻，但却没能听到几句幼时熟悉的湖州话……

而我记忆中却有几个永远的湖州地名，一直记得，那是菱湖，荻港，袁家汇，和孚漾，下昂……呵，那是我生命的源头或与我生命有交集的地方。一种隐藏在血脉里的生命地名与地图。

曾经的水乡

1967年的湖州小镇，在外观上犹似一千余年前唐朝的水乡。“君到姑苏见，人家尽枕河。古宫闲地少，水港小桥多。”“夜市卖菱藕，春船载绮罗。遥知未眠月，乡思在渔歌。”这都是唐朝诗人杜荀鹤吟诵江南水乡的诗句。而这些诗句如此精准而贴切地描绘出1967年我见到的江南小镇的外观，宁静而美丽，典雅而忧愁。

虽然1967年的中国正处于文革的急风暴雨中。但我只身来到湖州时，所见到的菱湖、荻港、袁家汇与下昂等小镇从外观来看都是如此。我不知道，当时湖州内部是否正在聚集与啸叫着某种秘密的政治风暴？但我还是喜欢当时这种宁静与美丽，即使只是喜欢她的外表。

2015年的湖州，从经济层面上肯定超越1967年的湖州已不知多少层级了。但我知道，那里，那里，呵，湖州，菱湖，荻港，袁家汇，下昂等等江南小镇，早已都没有＂人家尽枕河＂了，都没有＂水港小桥多＂了，都没有人能够以悠闲的心绪聆听＂乡思在渔歌＂了。一律的水泥路面横穿千古河道，一律的汽车轰鸣压倒咿呀船歌，一律的汽油废气污染着芦荻、渔网与民居……

我无以言之，无以名之。只能在杜荀鹤的诗句里穿越时空，回到唐朝的水乡，并顺道穿过1967年的江南。那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江南水乡。

汤团之忆

1967年，我在湖州下昂小镇某无名小店里吃到的汤团，是我那时有限人生以及之后漫长人生中吃到的最佳食品之一。甚至，呵，最佳食品，没有“之一”。那么糯软细滑的面团，那么淋漓香鲜的汤汁，那么细腻柔润的肉馅。我在之前的上海没有吃到过。我在之后的上海以及其它地方都没有吃到过。原汁原味战胜了一切。真材真料战胜了一切。江南水乡战胜了一切。故乡情结战胜了一切。

而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吃汤团时的现场场景。店里只我一人。我直面店门而坐。门外就是全镇唯一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（而在其它非水乡之地，这条小河当是一条穿镇而过的人头挤涌的街道）。我吃一口，听一听河里咿呀咿呀响过的桨声，橹声，看一眼恰巧从门口划过的小船船顶。想，那划船人是谁呢？男的，女的，老的，少的？有时就一片静寂。呵，想，船划远了。我的慢工出细活般的吃汤团工作却还在进行。

一种滋味的反刍，一种汤汁的反刍，一种鲜与滑与香与糯的反刍，一种对故乡情感的反刍。我今天写这篇短文时，是一种记忆的反刍与内心的反刍。小小汤团里包藏着一片圆润的江南梦幻，一片原汁原味的我青春年代的伤感。一团香鲜而永在的江南梦。

竹墩

竹墩。我没有去过。但我1967年在湖州的大半年中老是听周围的人讲这个地方。心神往之。有一天晚上我随我的兄长及他的家人乘一只小船去某处走亲戚。是在月下，特有的水乡河道，曲里拐弯，远远近近的树影，村影，蓼花，水面的月影，波光以及水上漂浮的可能的菱角，让我痛感江南水乡之美。

突然，就听见有人指着远岸上一大片茂密竹林说，竹墩，竹墩。我赶忙抬头看。看不清楚。但那个隐藏在月光里的，被大片大片竹林密密覆盖的名叫竹墩的朦胧地方，被我记住了。一辈子记住了。竹墩。竹墩。也许那些从来没有去过而又被人广为传说的地方更使人神往吧。内心中就有一个名叫竹墩的地方，深深刻在记忆中。

据说，那里的人大都姓沈，而且曾经是吴兴沈氏的发源地与祖居地。由此，我一直想问问我的朋友沈苇，他是不是竹墩人？但一直没有问。因为我记得他对我说过他是练市人。练市靠近嘉兴，距竹墩还远着呢。而想到竹墩是湖州地区所有沈姓人家的最初发源地与祖居地，又断定，沈苇的上两辈子的人一定在竹墩生活过。我在内心就把他圈定成竹墩人了。

有幸呵，竹墩人。那是一片典型的江南水乡呢，富庶而美丽，宁静而致远，且人才辈出。沈苇，数十年之后老了，是不是想过去发源地与祖居地竹墩终老？

——呵，供君一笑。

声明：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，不代表南太湖号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。如涉及作品内容、版权和其它问题，请尽快与南太湖号联系，我们将及时联系作者并协助处理相关事宜。